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王雪兒
中國農業(yè)大學媒體傳播系的學生一入學就要上一門“藝術必修課”，這是一門看似與“新聞傳播”或“農業(yè)”毫不相干的課程。
這堂課，不教技法，不授模板，而是讓學生聆聽一段音樂，用幾何、線條和色彩將內心的情緒“翻譯（抽象）”成畫面。他們中大多數人從未受過美術訓練，有人甚至“自從學會用圓規(guī)，就沒咋徒手畫過圓”。
在這樣一個被數字和技術驅動的時代，學藝術有什么用？不少學生心里都打過問號。
依據各地高?！?025年度擬撤銷本科專業(yè)公示》，湖南大學、遼寧大學等985、211高校均撤銷了部分藝術類專業(yè)。即使是藝術類特色高校，也在做“專業(yè)減法”。
從2013年開始的課程作業(yè)，學生用大色塊、線條、幾何圖形等重構自己的自畫像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王雪兒/攝
在過去10年的時間里，有研究高等教育的媒體統計，876個藝術類本科專業(yè)被撤銷，數量占所有撤銷專業(yè)數量的13.5%，位列第四。一些藝術專業(yè)開始更多地和“AI”等數字技術相融合。
在這個強調數字技能的時代，中國農業(yè)大學媒體傳播系教授敖松和他的同事們堅持著一個“不合時宜”的理念：以藝術育人，堅持“無用之用”。帶著一群“零基礎”的學生，把藝術教學實踐堅持了10年。
“迷?！笔窃S多剛入學的學生普遍的心理狀態(tài)。在這門必修課上，有學生用無數個層層嵌套的圓圈填滿畫紙，有人在紙上布滿尖銳的三角、纏繞的亂線，也有人用碰撞的幾何體表達“破碎與混亂”“秩序與混沌”。
一篇以眼睛為主視覺的作品里，眼淚是銳利的三角形，“這源于一段不盡如人意的感情經歷，直到渴望被刺破，留下破碎的眼淚，才發(fā)現自己空裂的心”。
這份結課作業(yè)敖松給學生一個學期的制作時間，有學生說，“一迷茫，就找‘藝術’，一焦慮，就搞‘抽象’”。這是一份沒情緒就做不出來的作業(yè)。
哪怕是繪畫零基礎的學生，仍然可以用這種最古老的藝術形式釋放自己的情緒。這個發(fā)現源自敖松曾經的學生、如今的同事錢星羽。兩年前，錢星羽總是困于負面情緒中，敖松讓她每天都畫一幅畫，可以表現生活中的任何事。200多天的時間里，錢星羽畫了190多幅畫，有練八段錦的肌肉，有頭痛時顫抖的身體，“冒火”的紅發(fā)，還有不知道畫什么時用問號組成的臉。寥寥數筆的簡筆“畫記”，幫她學會了和情緒相處，也收集了來自生活的創(chuàng)作靈感。
“哪怕在農業(yè)大學，學生的身體、情緒都是藝術的種子，看你愿不愿意讓它生根發(fā)芽?！卑剿蓮慕?1年，10年前因本科導師這項教學制度得以近距離與學生接觸，面對著一群沒拿過畫筆，但很有感受力和表達欲的文科生，繪畫專業(yè)的他選擇先通過“攝影”帶領學生下鄉(xiāng)創(chuàng)作。
學生們憑著直覺對他們眼中的鄉(xiāng)村景象按下快門，有坐在拖拉機上的一家四口，在田間梳頭的女人，扛著鋤頭的勞力，木門前打鬧的奶貓……年輕人透過鏡頭重新理解土地，也在影像中反思“現代性”與“鄉(xiāng)村價值”。
10年后，敖松卻想“回歸繪畫”。這種變化源自他對學生的觀察。他發(fā)現“繪畫”這一古老的視覺表達方式可以更加直接地作用在學生的身體之上，它所喚起的藝術體驗更加鮮活，“以前（學生們）一撒出去就沒影了，想法很多”。現在孩子在被“現實”所困，更關心就業(yè)和成績，心態(tài)上顯得有些“拘謹”。這些孩子需要更純粹的藝術體驗，幫助他們突破思維定勢，激活他們的想象力和創(chuàng)造力。
“在人工智能時代，直覺比計算更重要?！卑剿烧J為，通過藝術訓練，讓學生們在自然環(huán)境中去捕捉瞬間光色的變化，讓他們在自然母體中感受生命的力量。
美育的價值，并非一個新鮮的話題。蔡元培曾提出《以美育代宗教說》，吳冠中指出“美盲”現象。梁啟超說，人類固然不能個個都做供給美術的“美術家”，然而不可不個個都做享用美術的“美術人”。
現代社會，專業(yè)和分工越來越明晰，藝術好像也成了“藝術家”的事。但不論是從周朝開始的“六藝”，還是古希臘教育的“七藝”，藝術一直都被認為是受教育者最基本的素養(yǎng)。
清華大學教授李睽長期開設課程“藝術的啟示”，后來，他將其整理為《藝術通識十六講》并在序言中寫道，“學校需要知道學生‘需要什么’，也需要知道學生‘想要什么’……藝術通識教育從探究學生想要什么始，到確定學生需要什么終?！?/span>
今年夏天，敖松和同事們帶學生去內蒙古克什克騰旗草原進行工作坊訓練。頭三天，不布置任何訓練作業(yè)，讓學生們“野化”，復蘇他們的感受力。慢慢地，學生們從起初的拘謹到后來“不睡覺也要等日出”，從對自然的恐懼到在自然的母體中吸取能量。這種看似“松散”的教學方式，背后是對人、對教育的本質的探索，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效果——同學們放松了，創(chuàng)作的天性也隨之釋放，作品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了。
“我們要做的不是灌輸技巧，而是打開他們感知的閥門?！倍@種感知力最終會導向一個豐滿的精神世界。在敖松看來，這些看似“無用”的藝術實踐，正在為年輕人提供著精神支撐與情緒出口，“藝術讓人成為人”。
前不久，敖松和他的同事們將近10年的學生作品分成4個部分放置在一場名為《蘊·無聲》的展覽中，這場展覽設于中國農業(yè)大學西校區(qū)一個由“工作室、樓道空間”改造的展廳里，“蘊”，是積蓄，也是生命力?！翱傆行┓N子要在邊緣處生長，‘無聲’綻放?！?/span>
來源：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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